也许是因为奇普斯先生，不时有人问我，如何在小说里创作出讨喜的角色。我每次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最糟糕的办法就是拿起纸笔或是坐到打字机前，然后对自己说：“我要创造一个讨喜的角色。”实际上，即使是对于创作者本人来说，艺术创作的过程都是神秘莫测的。G.K．切斯特顿曾经说过，知道一件事是怎么完成的与知道怎么完成一件事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艺术家们知道要怎么去做，但一般不会在乎自己知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做成的。他会把这个问题留给批评家、评论家、句读学者、作注人或者是为他写传记的作家（如果他有的话）。但他同时会感念颇深地回忆起贝尔福勋爵在英国国会说过的一段话：“先生们，我不介意他人的反驳，也不在意受到攻击。但我必须承认，听到别人试图解释我的言行，我反而会感到不安。”听到热情的拥趸“解释”自己笔下角色的意义，或是好意的大学教授严谨博学地对自己的写作技巧进行讲解时，有多少作者会感到同样的不安呢！我就曾经见过这样一位教授。他在黑板上画出一堆精细的图表，论证出某位作者（我记得应该是康拉德）是从黑板上的东北角切入主题的。而结论就是，我们这些学生只有在黑板上找到正确的“角落”，才能提高文学水平。这个建议虽然听起来扎实，但于我毫无意义，因为我并不想像康拉德那样写作。我唯一知道的写作窍门就是，你有话要说，或是有故事要讲，那你就尽可能简练又到位地写出来。《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谚语说得再好不过了：“留心你要说什么，至于它听起来如何则不用担心。”人们喜欢讨论“风格”，而我是一个功能主义者——如果一个句子能够准确地表达出我想要传递的东西，我就满意了。有的“风格”一看或是一听就是强加上去的，有的则是刻意用些生词，唬得读者以为自己捧起了一本字典，或者给读者带来一种优越的幻觉：他不能完全明白自己在读什么东西，便认为自己的心灵必定正在经历深刻的陶冶。这些都是我所反感的。只要是我认为恰当的词汇我都会用，不管那些语言纯粹主义者意见如何。比如“入迷”这个动词，在我看来就精确地表达了一种介于“有兴趣”和“沉湎”之间的含义。说到创造角色，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难学习也没法轻易模仿的事情。当然，随便谁都能造出一个假人来，然后像贴标签一样给他套上品类齐全的各种特征。有些作者甚至成功地让大众相信，这就是在“创造角色”，而“角色”这个词现在也带上了另一层意昧。比方说，我们在说一个人是个“角儿”的时候，潜台词就是他有一点古怪。每一个舞台剧演员都知道，扮演一个性格突出的角色，可比描绘一个与你我相差无几的普通人要容易得多。并且，许多演员都意识到（他们也很沮丧），公众早就习惯于被这样的表演所蒙蔽。真正的创造，既要创造出角色，也要创造出角色的性格；这就好比有了足够的热量，灯泡才会发光。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长篇小说里介绍新人物时，总是从头到脚巨细无遗，从衣着样式到个人特征一路下来，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你会觉得，如果见到这个人时他又刚好穿着同一身衣服，兴许你能认出他来。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狄更斯的笔下，你会觉得自己哪怕闭着眼睛也能认出这个人。“他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柔顺的细发，略微弓起的肩膀，穿着一件破旧的花呢衣裳”，和（我想应该是出自莫利的某本长篇小说）“他全身上下都有些那什么，除了他的眼睛——更是那什么得厉害”的区别就在这里。请不要把这句话当作效仿的范本，这只是一个例子，旨在说明一个优秀的作者会把一片意义的花瓣吹到你手中，而不是为了让你满意、升华或是得到启示，就伐倒一整片森林。到此，你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一直在回避开头的问题：如何创作出讨喜的角色？老实讲，我不知道。如果你有一个故事要讲，而且把故事讲得简洁明白毫不滞涩，也许有些角色就会讨人喜欢，而有一些则稍逊——你基本上不可能照着某个模子刻出来。但有时候，你写完一个故事，里面的角色如果能够拨动你的心弦，那么也会同样打动读者。人们喜爱讨喜的东西，无一例外。追求美好是人类的本性，这种追求的核心和神经元一样敏感。一旦你的故事触到这根神经，那么就很有可能变得脍炙人口。但如果说有任何公式能够帮你找出这根神经的所在，相信我，小说的世界里早就已经塞满“讨喜的角色”了。事实上，这根神经敏感异常，极其神秘。如果你想对症下药似的调制出讨喜的东西，也许只会造出一坨矫揉造作、无人青睐的玩意儿。我唯一能够建议的是，一个作者应该写自己脑海中的角色，至于讨喜不讨喜，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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