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浙中旧书店
来源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中国教育发生的深刻变化,是以教室里还有没有黑板为分界线的。
我还在编杂志时,有一位老同事寄来一篇回忆他中学老师的文章,我看过后,就在网上找了一张图片配文,请编辑部排版时参考。我找的图,是美术馆的藏画:一位老教师站在讲台上,他的头发灰白,衣服上沾满粉笔沫,像雪花飘洒在身上。粉笔沫飞在他的头发上,不知哪是他的白发,哪是催他早生华发的粉笔沫。
我记得,有老教师自嘲,说他的职业是“孩子王”,“教书匠”,“吃粉笔沫”的。粉笔沫的粉尘,像特殊行业会导致职业病一样,难道百年新式教育界就没发现?但还是有不少师范培养的教育工作者前赴后继,一代又一代走上“吃粉笔沫”的光荣岗位。
小学生时期,我们就坐在教室,天天看着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书写;再转过身来,用教鞭讲解他的书写。一堂课结束,班上的轮值生跑到讲台,踮起脚尖,用板擦擦掉老师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天天,月月,年年,我们在有黑板的时代上学。
读《张政烺先生学行录》,发现他的两位老学生忘不了他当年在讲台上的形象:
“他每次上课,总是用布包袱包了一大堆书,带到课堂上。有一次,黑板上没有板刷,张先生并没有吩咐学生为他找板刷,而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衣袖擦黑板。按当时的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毛呢料的中山装还是相当贵重的。当我惊异之余,张先生拍了拍衣袖上的白灰,继续授课。”
以上是年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上课时看到的张先生,回忆者是王曾瑜同学。
时间倒回年,历史系的学生萧良琼在《纪念好老师张政烺先生》中说:
“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张先生的辅导课,每周下午,张先生有一次辅导课,地点在北大图书馆的地下室。那里是书库,还有几间专供老师们查资料和上辅导课轮流使用的小屋。每到辅导时间,张先生准时坐在那里看书。最初去的同学多,提的问题多与上课内容有关。后来,去的人就少了。因为有些听不清楚的人名、地名,张先生会写在黑板上,我们也逐渐听懂了张先生带着浓厚胶东口音的讲授。北楼的暖气烧得很热,张先生有时讲得满头大汗,他一面解开领口,一面掏出手绢擦汗,边擦边说,热!热!热得我糊里糊涂!我讲到哪里去了?热字在张先生口中发出的是’夜’字音。他这番慌乱,引得同学们低头暗笑,而此时的张先生已经把袖口上沾的粉笔灰抹到大襟上,胸口前变得一片白了。”
那时候的大学,老师在课堂上和辅导时,是像张政烺先生如此教书的。张先生讲课有胶东口音,有时在课堂还声明:“兄弟我不会教书(读xu)。”先生不得已离开北大,据说有一个原因,是“课堂效果不好”。那些盼望老师像电台播音员或电视上说书明星一样讲课的学生们,也就失去一位有学问的老师的传授了。
张先生的学问有多好呢?《顾颉刚日记》年1月12日补记顾与他的弟子童书业评议人物的谈话。童比较过几位画家后,转入对历史学者的评论:“现在人所作历史研究文字,大都经不起复案,一复便不是这回事。其经得起复案者只五人:先生、吕诚之、陈寅恪、杨宽、张政烺也。然吕先生有时只凭记忆,因以致误。陈先生集材,大抵只凭主要部分而忽其余,如正史中,只从《志》中搜集制度材料,而忘记列传中尚有许多零星材料,先生亦然,不能将细微资料搜罗尽净,以是结论有不正确者。杨宽所作,巨细无遺矣,而结论却下得粗。其无病者,仅张政烺一人而已。”顾颉刚先生评论他的弟子的高论,续记:“闻此心折。予之文字做得太快,故有此病,不若苑峰(张政烺)之谨慎与细密也。”
黄克在回忆张先生时说,张先生无史不通。在整理校点二十四史时,问张搞哪一部?张先生答:你们看着办吧,剩下的给我。结果,他负责的《金史》质量很高。黄克回忆文中说,倒不是张先生专攻金史,而是他无史不通。
我读张先生的书,读别人回忆他的文章,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挂着一个站在讲台上的朴呐的、带胶东口音的好老师。黑板、粉笔,用衣袖擦黑板的好老师,怎能让人忘记!
教育的时代、环境,教具的变化,绝不是小事情。当年,我们坐在教室里,每天看到的是黑与白的交替轮换,有如感受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反复,心里是对时间的感受和专注。历史的“黑白颠倒”,哲学的“计白当黑”,伦理的“黑白分明”,都在我们的眼前演化,而黑与白这两种基本色,既丰富了我们的知识,也支起了我们的心理结构。最重要的是,有好老师在一笔一划地写给我们看,像春雨一样撒在我们头上,滋润我们的心田。
电化、网络、函授、PPT,现代化的教学,谁敢说不好?只是,医院普遍使用器械检查诊疗一样,我为什么感到医生戴着听诊器,用手摸着我的脉搏,轻轻问候一声才算看病?我为什么想念有黑板粉笔和好老师的课堂?认为有黑板的学校才是真正的教育?为什么高科技缩短了时空,却拉大师生之间的距离,而教与学总是存在那么一层模糊的绝缘体?我不明白。但我理解武汉的涂有光先生,为什么在进入21世纪后,他还手捏粉笔,坚持站在黑板前讲课。
归来吧!黑板粉笔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