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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通讯员林谷颖邱伊娜首席记者王湛
“写下你的梦想，想一想它可能是什么样子的，再画一画。明天语文课的任务，就是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的梦想。”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泾源县大湾乡瓦亭希望小学的一节面向五六年级与初中学生的语文课上，来自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的大一学生李泽浩布置了一个有些特殊的家庭作业。
这节支教课，是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组织的“建国70周年中国西部教育回望——西部支教与口述调查”的社会实践的一部分。
这个暑假，来自浙江大学竺可桢、电气、外语等学院的14个大一、大二志愿者历时两天、经过余公里，从杭州来到宁夏的瓦亭希望小学，开展了为期2周的西部支教活动。
因为浙江大学的这批“小老师”的到来，原本只有13个学生、横跨一到四年级的瓦亭希望小学热闹了起来。来自固原市泾源县瓦亭村，年龄跨度从学龄前到初二的35个学生汇集在瓦亭希望小学，听浙大的哥哥姐姐们带来的语数英外等文化课，以及生理卫生、心理、历史、科学小实验等个性课程……
而在支教临近结束的这节语文课上，李泽浩突发奇想，想让孩子们讲讲自己的梦想。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一个个腼腆地拿出了自己的习作作业，黄纸方格里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会有这个梦想？觉得这个梦想是什么样的？打算之后怎么努力……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上了台，孩子们却又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对着自己的画三句两句简短地介绍完，就红着脸跑下台，下了台却又兴奋地笑。
13岁的郑娇艳的梦想是成为教师，她画了一个方形的教室，里面坐满学生，而老师站在讲台边上，左手举着一本书。她悄悄地告诉李泽浩，她3岁趴在教室窗户边上偷看爷爷教书的时候，就看到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边上，底下坐满了人，“感觉爷爷特别威风！”而同样把教师作为自己梦想的苏乐，则花了一面黑板，黑板边上的老师嘴边唾液纷飞。把物理学家作为梦想的罗亚斐，则画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因为感觉科学家都和爱因斯坦一样的，没时间打理自己”……
“我平时会在课后和班上孩子们聊一些以后的事情，和他们谈谈理想。”李泽浩告诉记者。
他说，有一天中午，一个小男孩和他说以后想当兵，他就和这个男孩聊了聊国防科技大学和一些军校，告诉他考到这些大学需要哪些条件，比如“一个健壮的身体”，“很好的文化课水平”。
李泽浩发现这里的小孩很少会和爸妈、和老师去倾诉自己的想法。“布置这样的作业，一方面，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写作和语言表达能力，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心底藏着的这些美好的愿望，大大方方地表达出来，我们也能给他们最真诚的鼓励与反馈。”他告诉记者。
13岁康凯现在在固原三中上初一，即将在固原三中上初二
我想当宇航员。
我们语文课上过一篇杨利伟写的文章，我们老师当时就说，还没有一个宇航员在宇宙里看到过外星人，我就特别想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我还想看看宇宙到底是不是像电视上放得那么美、那么奇妙、那么星光灿烂的样子。
平时我会看一些和宇宙相关的书，比如有一本叫《关于八大行星的知识》，这本书就讲了一些关于宇宙、地球还有八大行星的知识，我就一直翻，看了好多次。
这个梦想，我和几个好朋友偷偷说过，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上宇航员。
不过我的爸爸妈妈和老师们都说，学习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我现在就是好好学习，有知识了，才知道宇宙是什么样的，才能知道在宇宙飞船上该干什么。
13岁郑娇艳现在在大湾中学小学部上六年级，即将到五原中学上初一
我不知道其他同学的理想是什么，但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哺育祖国花朵的“园丁”，也就是老师。
在我3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爷爷是一个老师了。那个时候，爷爷在一所离我们家很近的小学教书，我看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奔忙于学校之间，就特别好奇：爷爷在学校当老师，一天都干些什么呢？
但是爷爷从来不肯带我去学校，因为我太小了，总是大吵大闹，他怕我在教室里捣乱，影响同学们。有一次，我就趁爷爷走到教室里了，偷偷从校门口的铁栏杆底下钻进来，趴在教室的窗户里偷偷看爷爷。
我看到爷爷在里面，一手拿着教科书，一手拿着粉笔，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讲课，底下这么多人，都在认真地听他讲课。我当时就感觉爷爷特别威风。
有时我犯了错，爷爷也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而是和我讲很多的道理，说这样做不对，告诉我怎么做是对的。我特别喜欢我爷爷，所以我想着如果以后我自己也能当老师，也能给同学们教一些知识，讲一些道理，然后学生们也能这么喜欢我，我就觉得蛮好的。
而且，当老师也有很多的好处。给学生上课得备课吧，备课就可以增加自己的知识，课上，还能提高自己的口语表达能力，我觉得特别好。
当老师就得有知识的，有知识就得好好学习。我想好好学习，考到好的大学。
我以后想在农村里当小学老师。因为我觉得农村环境好，而且小学生特别可爱，想法也特别天真。比如说我小时候就特别想飞，我以前觉得果冻里面的椰果就是天上的云朵，吃了就能飞。我就每次都花五毛钱，去买一个果冻，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能飞起来。现在就不会这么想了。
13岁王云凤现在在大湾中学小学部上六年级，即将在大湾中学中学部上初一
我的梦想是以后当一个服装设计师。
因为我特别想让别人穿上我自己设计的衣服。而且小时候看到电视上那些模特穿着非常华丽、漂亮的衣服，站在美丽的舞台上走秀，当时我就想着如果他们能穿上我设计的衣服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那时我该是多么的开心、骄傲、自豪呀！
我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打工，平时我需要买衣服的时候，我都会和奶奶坐大概40分钟的公交车，到固原市的商城里去买衣服。有时我还会自己搭配一下自己的衣服，比如说：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衬衣，再搭配一双白秋（球）鞋。
我感觉当一个服装设计师应该会很费脑子，每天都要花非常多的时间去画各种各样的衣服的图样，会很辛苦，但是我喜欢这个行业。
为了完成我的梦想，除了学习之外，我还要从最基础的开始，那就是画画，如果画累了，就出去吸一吸新鲜空气，找找灵感，开拓思维。
13岁苏乐现在在五原中学上初一，即将在五原中学上初二
关于我的梦想，其实是一个一波三折的故事。说实话，我一开始，是想打进NBA，这也是很多男生的梦想——谁不想被一群女生围着喊“好帅啊”对吧，哈哈。
但是现在我还是想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因为这样就可以教到自己老师的学生，让这些孩子感受一下当时我们受的苦。哈哈，开玩笑。其实我是喜欢那种在讲台上给小朋友传授知识的感觉，因为我觉得知识并不是属于一个人的，只有大家都学到了知识，才会更好。
我想做老师其实是因为我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她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师。她上课的时候特别严厉，但她的课堂却又十分有趣，除此之外，在下课以后，就和我们像朋友一样。她和其他老师不同，她不让我们买资料，但是即便是这样，我们班的成绩也一直在上升。因为我们班以前的成绩不是很好，所以这一行为给我们班的孩子很大的鼓励，我们班上的同学对学习又多了一份兴趣，所以我也想成为像她一样的老师。
而且在我当了老师以后，我会遵循自己的原则：不放弃每一个同学。
我认为每一位学生都是平等的。不能因为他拉了班级的平均分就放弃了他。如果我碰到了这种孩子，我就会给他开小灶，给他多讲一会，让他能学一点是一点。
有人可能会问：“你想如何实现这个理想呢？这个过程是否很艰难呢？”但在我看来十分简单，因为我现在就想努力学习，考上固原一中（本地最好的高中），考上一个比较好的大学，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数学老师。
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去全世界旅游，开拓一下眼界。比如去美国，我感觉可能会对我的英语有很大的帮助。因为一个全才的老师，当然要比一个专攻一科的老师更帅！
15岁，罗亚斐，现在固原三中上初二，即将在固原三中上初三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物理学家。
当我问起我的同学、朋友，知道哪位物理学家时，他们知道的都只是爱因斯坦和霍金，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中国的物理学家，将来他们聊起物理的时候，我希望中国也能出一个特别有名的物理学家。
每次上物理课，我都十分专注。有些时候在上课思考问题时，我的反应就挺快，我会把答案偷偷告诉我同桌，然后我同桌在课上说出来。
在课堂之外，我还特别喜欢看一些和科学相关的视频，因为感觉视频比书更直观。我把“加油向未来”节目从第一季的第一期看到了第三季的最后一期，一期都不落。我可喜欢里面的实验了，如果自己在家可以做，就尝试做一下。尤其是舰载机着舰实验：舰载机在着舰时，是由后面的一个尾钩构住航空母舰上的拦阻索而使舰载机得以停止。而尾钩的长度有着严格的要求，过长或过短都会使轮子受到的压力改变而导致发生意外。只有长度刚刚好才能让三组轮子上的压力得以平衡，才能正常飞行。
我感觉物理学家的话，应该没时间也没心思打理自己，会像爱因斯坦一样，头发乱糟糟的。他们遇到一个难题，就一直去研究，直到把这个问题琢磨透了，再去研究新的难题。他们会去发现问题，寻找问题。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会很有意思。
我现在需要学习极其刻苦，这样才可以考上一个好高中，能进入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然后想再考一个好的大学，再读研究生，读完以后，再做一些和物理研究相关的知识。
我和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说过我的想法，他们说，只要我好好学习，就一定能实现这个梦想。
李家诚13岁现在在大湾中学小学部上六年级，之后将在大湾中学中学部上初一
我叫李家诚，今年12岁，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特种兵，打击罪恶，正法不义，维护人们的安全。
我从小特别喜欢玩具枪和军事装备，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把玩具枪，立刻想买一把，就去向妈妈求情，妈妈可不支持我玩，没办法，我只好用压岁钱偷偷买了一把。我在书上看到，真正的AUG突击步枪是用压缩塑料制成的，它和步枪之王AK47一样受欢迎，所以我很想长大以后想进入部队，看一看真正的AUG。我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在养老院给老人们做饭，爷爷奶奶照看我和弟弟，所以，我想实现梦想，只有自己努力了。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学习，坚持锻炼身体，考到军校里，将来当一个让罪恶闻风丧胆的特种兵。
记者手记
生在大山里的梦想
在宁夏固原市的郊外一角，在大山环绕里，安静地睡着瓦亭村。
对生在长在这里的孩子们来说，大山外面的世界只活在电视里。
而身边的，真实的世界，是砖房、大中午晒在庭院里喂牛的草、早上带到学校当作中饭的馍馍、常年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妈妈和身边的爷爷奶奶、一天只有语文和数学两节课的小学课堂。
在这样的大山里，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梦想。美食家，服装设计师，老师，宇航员，医生，物理学家……这些梦想，他们基本都只会告诉最亲密的几个朋友，老师、爸妈、爷爷奶奶……都不会知道。
只有语文和数学的小学课堂
瓦亭希望小学的校长张忠说，这个村子里家境好一些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去固原市里念书了，因为“那里教育资源好”，剩下还留在大湾乡念书的孩子，“基本不是留守家庭的，就是单亲家庭的”。
六年级的王云凤写下，她以后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因为“特别想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她的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是爷爷奶奶照顾她。
“那你打算怎样实现这个理想呢？”
“好好读书。”
除了好好读书以外呢？云凤也想学画画。但这里的孩子们说，他们从来没有上过美术课。对他们而言同样非常陌生的课还有体育和音乐。
瓦亭小学如今只有13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因为人太少，各个村五六年级的孩子，都汇到4公里外、步行需要一小时的大湾中学小学部，继续念五六年级。
在瓦亭小学念书的时候，他们每天只有两节课，一节语文，一节数学。老师上完课，布置完作业就走了，剩下的时间，留孩子们自己在教室自习。
事实上课表里也是有美术、体育和音乐课的，但是一学期下来，真正上课的次数，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瓦亭小学的退休教师郑树国（化名）说，“想要学生全面发展，那体育、美术、音乐都应该要教的啊！我们以前，课表上有什么课，就一定上什么课，而且都要好好上的。”他无奈地补充道，“但是现在老师太少了，也没办法上。”
教育局按照学生人数配给老师，规定是每20个学生，配给一个老师。如果每个年级段少于20个人，则每个年级段至少配给一个老师。但是瓦亭小学只有四个年级，13个学生，那要分多少个老师呢？校长说，按照年级要配4个老师，按照学生人数只能配1个老师，最后中和了一下，给了3个老师。
老师和学生都越来越少，但捐助的物资还在不断地涌进来：4间大教室，其中有两个配置了多媒体，6台电子琴，两柜子的素描石膏，两个篮球架、两个足球架……
“篮球，足球，彩带，排球，木马，垫子，铅球……啥都有，特别多。”这里的孩子们告诉我，“老师经常让我们把它们搬出来擦擦灰，整理一下。”他们说，一个学期，他们大概一共能玩两三次这些运动器材。
但是这似乎也是无奈之举。校长说，“教育局根据人数拨的经费每年都不够用，这么大的学校，打扫卫生、房屋修缮……这些都要钱，都是等新一年的钱拨下来，再填去年学校收支的窟窿。”
“这些运动器材，我们保护得很好，每年就坏三四个球，但每年还是只少不多的。”张忠说。
走出大山的第一步
对瓦亭村的孩子们来说，今年有个好消息。
从今年开始，固原市里最好的两所初中，五原中学和弘文中学，开始面向全市，包括大湾乡摇号入学。在往年，像他们大湾乡里的孩子，只能通过它们的选拔考试来争取入学资格。
“难考得很，大湾乡两三年才有可能出一个。”六年级的郑娇艳说。
7月18日上午，是五原中学摇号的时间，八千多个人，摇统共个名额。郑娇艳中午从学校奔回家去，问爸爸自己摇上号没，她爸骗她说“没摇上”。
“我爸都是笑着说的，我才不信呢！我后来用我爸手机看那个摇号的视频回放，我们县摇上号的人，名字一共排了五行，我看我的名字在第一行，闪了十多次呢！”她兴奋地说。
娇艳的小学班上29个人，摇上3个人，剩下的人里，除了家里条件好的会尽量把孩子送去固原城里别的学校，其他人都是去乡里面的大湾中学。
她的同班同学李家诚没有摇到。家诚喜欢科学，于是教他英语课的浙大学生送给他一本《可怕的科学》，当作他随堂测试得高分的鼓励，和他说，“这本书是姐姐小时候看的，我特别喜欢。你要是喜欢科学，可以让妈妈给你买一套‘可怕的科学’丛书。”他乖巧地点点头，然后马上把书翻到背面去看书的价格。
家诚的梦想，是成为特种兵。
“你要怎么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我又问了这个问题。
“好好读书。”他说。
“好好读书”是这些大山里的梦想唯一的实现路径。我们一行人家访时发现，在瓦亭村，几乎每个家长都会说，读书很重要。
在固原三中念初一的康凯和我说，他爸妈和老师都告诉他，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读书好就能挣到钱，挣到钱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他转述爸妈的话，又补充道，“我们老师还说，不读书，我们和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宇航员。
“我特别想看看，太空是不是真的和电视上放得这么美丽、那么星光灿烂。”他低头，手指玩着衣服，和我说。
